萧老板开了一个工厂,就五个工人,三台旧机床,两间平房。
厂虽不大,承接金加工业务,效益却是不错。
大凡加工业老板,靠的就是人多、活多来赚钱,过去称之为“剥削”。49年以后,除了忆苦思甜,很少用这个词了。在党领导一切,全心全意当好公仆,而平头们当家做了主人的国土上,继续用这个带有煽动性质的词,显然不合适。
谁都没有想到的是,煞费苦心,先是公私合营,继而全面国有化、集体化,变私为公,消灭了私有制后,居然又出现了老板。这老板,不分大小,叫起来顺口,听起来滋润。以至于乡下刚进城的农民兄弟,见了本土人士,开口一个老板,闭口一个老板,全然不顾他是否已经下了岗,失了业。
萧老板办厂是出于无奈。下岗后一直无所事事,高不就低不攀,闲在家里。可是开门七件事,儿子要成家,老娘要赡养,别说家里没有金山,即便有,也要坐吃山空的呀。忐忑之际,他的好友,也就是那个从小穿着开裆裤,翘着屁股一起打玻璃弹子的阿毛给他出了个点子:办五金加工厂。
“当老板?”萧老板瞪大眼睛看着阿毛问道。
“有什么不可以?你的优势在于朋友多,只要接到活,包你赚钱。”阿毛眯着眼很有把握地说。
对阿毛,萧老板是佩服的。就凭他书不离手,眯眼沉思的功架,就知道不是一个凡人。想当年,萧老板刚进供销科,正是阿毛要他备好香烟,自己可以不抽,但万不可不派,别小看一支烟,你的大气、诚意、敬重可是全在里面,有道是一支香烟通四海。果然,香烟一发,说得上话,香烟一点,他把头点。当然,阿毛最关键的诀窍是:不可拣佛烧香。今天的小科员,没准明日便是大科长,做人最要不得的就是让人一眼就看穿你是个势利小人。其次,阿毛要他学会点菜,喝酒。菜上齐,马上去结账,然后回来喝酒,必须喝醉。醉了别人才心满意足。
阿毛的诀窍萧老板屡试不爽。今晚醉,明早一准合同到手。那些个不起眼的小科员也真的当上了大科长,看来看去还是萧老板当初对他敬重,都愿意交他这个朋友。日子一长,萧老板万事顺达,在客户间游刃有余,成了公认的能人。
此刻听到阿毛要他办厂,接金加工活。觉得这点子不错,可说心里话,底气不足。
“办厂做产品不行吗?这加工费能有多少赚头?”萧老板试探着问。
“做产品不行,风险太大,要等你有了资金积累,能形成一条可靠的资金链之后才能考虑。你可别小瞧加工啊,低调开张,看着像是到处要饭吃,里面照样可以玩出许多花样,最主要的是风险很低,能来料加工最好,资金周转也快。”阿毛接着详细地告诉了萧老板一、二、三、四。听得萧老板频频点头,搓着手掌,跃跃欲试。
“阿毛啊,你我老弟兄了,我来办厂,你来掌舵,五五分成,怎样?”萧老板一心想要阿毛入伙,他知道,只要有了阿毛,不愁赚不到大钱。瞧这阿毛,在刚改革开放时,主动辞职,在南面做了两年服装贸易,成啦!如今大腿翘二腿,在家开着并排两台电脑,一杯清茶一部书,没事炒炒股,小日子滋润得很。
“我早就金盆洗手啦,想看的书太多,时间真的不够哦。你放手去做,只要记住一句话:精诚所至金石为开,万事善为先。”
两个月后,小厂开工了。
连老板在内一共才六个人的厂,萧老板的效益从何而来?
两间平房是老家农村的老屋,不用付房租;
一顿酒饭,解决了三相电问题;
几条香烟,拉回了按照废铁称重的旧机床;
废品回收站提供来路不明的金属材料;
下岗的金工车间主任带着同样下岗的徒弟们给萧老板把作,只需按下岗前的工资补足就行了。
萧老板的任务就是揽活。
揽活难不倒萧老板,没这个金刚钻,他也不敢办这个厂。
要说萧老板,绝对是个好人。先前在一个大企业跑供销,每天消耗三包红塔山,自己却不抽一支烟。外面朋友多,口碑好,喝酒必醉,是个豪爽之人。用他的话说:一个篱笆三个桩,一个好汉三个帮。多个朋友多条路,多个敌人多条枪。过去的那些朋友们听说他办了金加工厂,也都很关照萧老板,说好三个月结算一次,从不拖延,接的活慢慢多了起来。萧老板的小厂正如阿毛所言,进入了良性循环。眼看着活多得来不及做了,萧老板腾出了所有的五间老房,添置了两台旧车床和一台别人淘汰下来的二手数码多功能机床,又招了几个外地的技工,忙的时候开起了两班制。
人多心就多,逐渐工人们觉得萧老板太抠门了。整天对有色金属屑的回收斤斤计较,少了一分豪气,多了几分猜疑,左手不放心右手。对工人不仅不解决食宿,不缴纳三金,每周休息一天,就连国假日,也总是少计算一天,两年多工资没加,一年一次的年夜饭,居然拿来平时招待客户喝剩下的酒。工人们背地里给萧老板取了个绰号:萧公鸡。
萧老板对工人们虽然抠门,对客户的回报却是十分慷慨的,几乎每晚请客,带着皮夹子一年两次的国外旅游,雷打不动。
工人们来来去去,川流不息,好在两条腿的很多,不愁没人。可是萧老板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:质量。他加工的质量越来越差,退货开始多了。客户也开始有了抱怨。
也不知道从哪一年起,萧老板开始信佛,右手腕圈着开过光的菩提仔手串,墙上挂着“缘”字,新买的汽车后视镜上悬着观音佛像。春秋两季,再忙也要抽出时间去普陀,登九华,上五台。
奇怪的是,萧老板虔诚烧香拜佛,并没有给他带来好运。先是最大的一家客户与他终止了合约。接着警察找上门来,差点为了收那些来路不明的金属材料进拘留所,被罚了几万元。年终税务查账,又被罚了几万。
萧老板加大力度朝山进香,叩头如捣蒜,每个结缘箱里放进全新的百元大钞,还为本地一座庙宇供奉全年粮油。祈祷来年昌盛。
来年是虎年,刚好又是萧老板的本命年。这鲜红的三角内裤自然是每天裹在日渐肥厚下垂的屁股上,腰间佩一块羊脂白玉驱邪,右手无名指上戴一枚银质方戒,据说虎年老虎要吃人,这“人”字的发音在吴语中同“银”,身带银器,是让老虎吃银不吃人。
怎料想,春节一过,萧老板进了医院手术室,疝气犯了。出院不久,汽车好好地停在路边,被人戳了四个轮子,敲了后挡玻璃,保险公司拒赔。厂子里加工一批黄铜接口全部被退货,甲方以延误时间为由提出索赔。工人又走了半数。萧老板一下子乱了套,没了章法。这时他又想起了老朋友阿毛。
阿毛依然是几年如一日,读着书,喝着茶,开着电脑,不紧不慢地过着他悠闲的日子。
“阿毛啊,乱了,乱了,乱了呀!”萧老板还未坐定,就嚷嚷了起来。
“哈哈,乱了才想到我呀?”阿毛递上一杯上好的龙井,笑嘻嘻地说道。
“哪里,我这不是来了吗?你知道,这厂子里大大小小多少事要我奔忙哦!”
“为啥都要你去奔忙?你不会用人?”阿毛问。
“用外人不放心哦,你知道,现在的人有多坏!靠不住的。”
“人心都是肉长的,怎么会靠不住呢?”
“人心隔肚皮,老话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呢!”萧老板有点不服。
“那几千人的大厂老板该怎么当呀?”
“不说这个了,你给出个主意吧。”萧老板一五一十将眼前发生的情况细细讲给阿毛听。
“听说你经常烧香拜佛?”阿毛问道。
“是啊,用在四处烧香的钱可不算少啦。”
“你拜佛为啥?”
“菩萨保佑我万事如意,身发财发呀。”
“寺庙里的佛不是泥做的就是木雕的,仅仅是涂了一层金粉而已哦!真佛要在你心中才有用的。”阿毛慢条斯理地说道。
“真佛?我从没有想过。”萧老板愣愣地答道。
“你没见西园大雄宝殿后面的一块匾额上写着吗?‘心是即佛’,倒过来念‘佛即是心’,啥意思?一个人有了善心,善念,善行,他就是佛。”
“这我懂。我还不善吗?我不偷,不抢,不嫖,不赌。汶川地震,我捐了一万元呢!”阿三理直气壮地说。
“是啊,你捐了一万,上了报纸。更叫我难忘的是‘王老吉’,从此打响了品牌,对吧?与那些默默无闻,走进汶川,救死扶伤的人比起来,你觉得你更善吗?我问你,去年你厂子里苏北的老王开着电瓶车去送货,被汽车撞伤,你算他工伤了吗?”
“汽车全责,为什么要我来担当?”
“我再问你,今天高温38度,你冷饮费发了吗?”
“才过了半个月,月底我会发饮料的。”
“发饮料?据我所知,你每年都是发一些饮料,这饮料的价钱连市政府规定的防暑降温金额一半都不到,对吗?”
“这,你怎么知道的?”萧老板吃吃地问道。
“工人为你干活,为你赚钱,你在拜佛的时候想到过他们吗?他们可是离你最亲近的一群人那?你的善呢?去了哪里?发工资历来是只脱时辰不拖日脚的,可你,总是推脱忙,晚几天。要知道,打工的穷人可是盼着这份工资活命的!饱汉就可以不知饿汉饥了吗?别说是善了,就说良心,你还有吗?善待别人就是善待自己,尊重别人才能获得尊重!”阿毛语调开始高昂了起来,继续说道:
“客户是你的爷,难道工人就不是你的爷了?你办厂这么多年了,带他们也旅游一次呀?请他们的家眷一起吃顿年夜饭呀?哪家的孩子病了,你也去探望呀?谁家出现了困难,你也去帮呀?你连人都留不住,你不败谁败?!真不知道你烧的是哪门子的香!”阿毛说到这里,起身给萧老板的茶杯里续水,见萧老板满脸涨得通红,也就没有再说下去。
“那你说,我该怎么办?”萧老板经阿毛这么一说,还真是觉得自己考虑工人的利益太少,从办厂开始就没拿工人当回事。
“别问我,问你心里的佛去。”阿毛说了这一句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话。